(一)
梅长苏从来没给别人好好讲过,自己是见过那么个少年的。
那日有雾,朦朦胧胧的,大有文章的样子。
记得自己才刚刚碎骨拔毒没多久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幸而身边有蔺晨这么个大少爷没日没夜地烦着自己,才让那些力不从心的日子没那么浑浑噩噩。
有时蔺晨折腾得累了,见自己也不甚搭理他,便大大咧咧地往自己身边一坐,读起那么些个志怪话本来打发时间。
有一次便听他提起了二重身。本以为是无稽之谈,却不曾想竟是真的碰上了。
与本体并无差别,见之不详,数日内必逢死劫。
他晓得自己难享常人之寿,可是难不成还真的这么快。
看着不远处琅琊阁素色梨树下头那张清逸俊雅的面孔,梅长苏心底黯了黯。
赤焰冤屈未雪,谋逆之罪未平。
他不甘心。
李逍遥那时还年少,也没读过什么狐仙书生古镜画皮的怪谈,倒却是心无杂念地好奇着的。
前一夜和婶婶大吵一架赌气跑到余杭城北郊外睡大觉,刚刚做个自己成了个名扬四海快意江湖的大侠梦,一睁眼却是到了这么个陌生的地界,他眼力一向好,透着那些纷纷扰扰的梨花便看到不远处屋阁前披着大氅的人。
这个人竟然和自己的容貌是所差无几的,正定定地看着自己这边,神色淡然,周身上下却是有种品不明道不出的哀戚。
有趣有趣。
那便自然是要上前去打探一番的。
“哎,你这人怎么和我长得好像啊,你不是我爹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
“哎你怎么不说话,这是哪儿啊。”
这性子,怎么倒像是与蔺晨无异的。
梅长苏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敛眸拱手,温文得体地稳稳一拜。
“在下梅长苏。阁下正是在我江左地界,还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擅繁文冗节的眼前人便苦了一张脸,一双如锋墨眉挤作一团,本和梅长苏无甚差别的眉眼霎时鲜活浓烈了起来,少年人的飞扬恣意展露无遗。
于是这便就是初识了。
(二)
乌鸦嘴蔺晨一直叨叨的不详终究是诳语。
后来在自家园子里偷偷抿一口李逍遥带来的桂花酒来解馋的梅宗主看着那个乡巴佬店小二兴致勃勃地给自己演示新学的剑法时如是想着。
一招万剑齐发气势如虹,剑气飞扬在水雾弥散漫天霜雪的梨花落里,带起一阵入骨幽香,婉转低回又余韵悠长。少年人身手爽快利落,矫若游龙般的剑招犀利漂亮得打紧,本应十足道骨仙风的姿态硬是舞出了傲然自在意气风发的弦外之音,当真逍遥。
像。
真像。
梅长苏含笑望着满头大汗的李逍遥热烈兴奋求表扬的飞扬神色,不动声色地压下喉头灼灼一口心头血。
除了那半分都不相似的容貌。
“阿苏,我要走啦,我答应灵儿送她回南诏的。你等我回来,我再把新学的剑招舞给你看啊。”
李逍遥收了掌中贯日青锋,毫不避讳地抓起梅长苏用过的茶盏牛饮而下。
梅长苏似是不甚赞同地扬了眉毛,眼底促狭,声音拖得意味深长。
“你啊,别到时候被扣在南诏当个驸马,乐不思蜀就是了。”
“你!”
刚刚坐定的少年像被火烧了屁股一般倏地一跃而起,手指颤抖地指着面前一派淡定从容悠悠煮茶的人咬牙切齿,显然痛处又被实打实地踩了个准儿。然后抖了半晌发现自己一向牙尖齿利的一张口竟然次次都败给面前人的油嘴滑舌,遂甚是挫败地又坐了回去。
“我知道,你也要回去金陵了。”
梅长苏拨碳的手一僵,过了会才隐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神色波澜不惊。
“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好好活着,我会想到办法的。”
李逍遥向来顽劣的神情难得正色起来,墨玉般的眸子如有万千星辰辉映交替,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梅长苏敛下眉眼,似是不甚在意地微笑起来。
“说好了!”李逍遥见他不答,便有些心急地扯住了梅长苏的袖口,半是委屈半是撒娇的神色看得梅长苏不禁失笑。
“待我跟师父学好了御剑术,我带你上蜀山,保管把你这破烂身子治好!”
然后似是想到救治了梅长苏之后的日子,眉开眼笑的少年郎得意洋洋。
“到时候,我就是阿苏你的救命恩人啦!”
“你啊,别给我带到什么奇怪地方去就好了,还上蜀山?”
梅长苏摇摇头,不以为然的调子却带着掩饰不了的笑意。
“真的学会了那般精妙的剑术不如替我从金陵送些特产给廊州的弟兄们。也好省的我托人舟车劳顿,且跋山涉水。”
“喂喂喂阿苏你你你......!”
又被气到的少年瞪圆了眼睛,微微鼓起的腮反而可爱得像小猫。
然后又万分痛心疾首地地抓着梅长苏的袖子开始碎碎叨叨。
“阿苏你简直就是把我当小孩子哄想我们相识几载我年岁不长是我的错吗是我的错吗……”
“好啦,我的逍遥大侠。”
于是梅长苏伸手顺顺毛,硬是把李逍遥的一腔不满安抚了下去,带笑的眉眼却不自觉带了几许分神。
说到这里,两个人不由地都沉默了下来。
自相识以来梅长苏便飞一般地长了李逍遥三岁又三岁,李家的少侠反而倒是一直二九年华堪堪过,始终未及加冠。
精明睿智如梅长苏,聪慧巧捷如李逍遥,又怎会不能发现二人这其中的异样。
每每相见必处琅琊阁梨花园,园中雾气似乎从未散过,且旁边必无他人。李逍遥来时无痕去时无踪,回神后发现自己又身处某处树林中,朝代不同,都城各异,风土人情尚不用说,光是时间的流逝就是全然不同的。
不是不奇怪的,也不是犯怵的。
可是总归,还是有那份莫名惺惺相惜的情意在的。
不知何时起就难以割舍,不外是想,让一起把酒言欢的日子长久些,再长久些罢了。
只是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
盼着能各自安好。
终究只是舍不得罢了。
“江湖险恶,你涉世未深,还带着个小姑娘,总是要多小心的。”
“放心吧阿苏,你当江湖上人人都是你这般狡诈阴险?”
“……切不可忘记祸从口出。”
“难不成你现在还能打得过我?”
“……切忌得意忘形。”
“哈哈就说嘛,你这身子骨现在打得过谁,每天包得像个粽子一样,嗯?梅~粽~主~”
“……李逍遥。”微笑。
“怎么?粽主~”
“你这打不过争不过还死要面子装硬气的脾气,迟早给你惹一身祸。最次也是桃花债,还是还不清那种。”
“……梅长苏!江山不改绿水长流!待你好了….待你好了我必定要痛揍你这金玉其外的小人一顿!”
“逍遥。”
“干什么!!!”
“万事小心。”
于是面前那个毒舌起来恶劣到不行的人便笑了起来,出尘逸雅的清隽面庞暗蕴勃发英气,眸色明亮热烈得就像当年戎马一生固守边境一方安乐的少年将军,哪里还有半分远离庙堂久病虚耗的模样。纵使是身形看着清瘦憔悴了些,那份风骨依旧是令人心折,当真不愧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李逍遥莫名眼眶一热。
于是赶忙转身,万分洒脱不羁的样子。
“就此别过!”
“逍遥。”
李逍遥没敢回头,怕自己红眼眶的样子被梅长苏看到,又该有话说了。
“你家那个桂花酒,掺了好多水,也真亏你能拜到那个酒鬼师父,想必磨薄了不少脸皮,这行事倒也像你。”
梅长苏眉眼弯弯,笑得一派浊世佳公子温文尔雅的模样。
“你!!!”
(三)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跳脱如蔺晨难得安静地坐下泡壶茶。
茶具还是半新的,喝茶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像他说的,茶具就是要多用用的,不然那再上好的紫砂蒙了尘,最终也就是落个黯淡皲裂的下场了。
今日阁内的小童都让他打发走了,梨花开了半园子,经过前夜的风雨也不知凋了几何,早上凉了些又起了雾,倒是有点如堕仙境的错觉。
片刻后鼻端便萦绕着一缕微弱的血腥和孩童身上的奶香相辅的味道,想必长苏要他等的人也要来了。
“……他呢。”
远远地传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
该懂的两个人倒是都懂了。
果真无半分差别,只是声线薄了些,明知故问的一句话带着些难以掩饰的超脱于主人年纪的哀恸和悲凉。
蔺晨微微勾起一边唇角,起身望向烟雨朦胧中面容模糊,隐隐约约看着似乎抱着个孩童的少年身姿,心下凄凉。
“长苏要我转告少侠一句话。”
“动如参与商,感子故意长。*”
“保重。”
于是那日又起了风,将琅琊阁中所剩无几的梨花吹尽了,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园,也不知是像谁心头的一地霜。
琅琊山还是那个琅琊山,琅琊阁还是那个琅琊阁。
本就是如梦一场,只是如参如商,难免悲凉。
罢了。
【END】
*原句出自杜甫《赠卫八处士》
*参商:二星名。典故出自《左传·昭公元年》:“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沉。居於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於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沉於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商星居于东方卯位(上午五点到七点),参星居于西方酉位(下午五点到七点),一出一没,永不相见,故以为比。
*大概长苏这句话想说的就是
此后离别便如参商二星永不相见,只是感谢故友你对我的一片情意深长。
嘛其实是无西皮向的然而如果大家愿意想西皮,,,我也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