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

杂食,挖坑填土漫长。更新不定。

【琅琊榜/蔺苏】梅花落(一发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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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蔺晨在琅琊山后山上头种下第一棵梅树的时候,那天太阳下山似乎格外地早。北境那头的战火在寒风里头剩了点曳曳的苗子,磕磕绊绊地在琅琊山落了户。

  古有岁寒三友,他嫌翠竹跋扈青松冷清,少年人不谙世事,偏偏就要这沸汤竹炉冷月朔雪的傲骨寒梅。暮冬早春的天气没了日头冷到人骨头缝里,年方二九的小伙却在那儿血气方刚,甚是得意地叉腰欣赏着自己种的第一棵树苗苗。

  好看,真好看。

  月光下徹,撒了细微枝桠,寒风凛冽,虽说苗子尚还稚嫩,倒的确真是好风骨的。

 

  蔺晨特满意,背着自己的小锄头就晃回了琅琊阁。

  还没进门,从头白到脚的少年人就被自家老爹忙昏了头泼到外头的一盆肮脏血水浇了个一懵逼。

 

  梅长苏的血。

 

  等蔺少爷崩溃了半宿沐浴净身了半宿,身上那股子血腥味儿才堪堪给压了下去。浑身干干净净的蔺晨回了房点了灯,烛光摇曳着亮起来的时候,蔺晨才算是第一次正式地看着榻上的梅长苏。

  一身长长的毛发浑浊得辨不清颜色,大团大团地纠结在一起。血液似乎是干涸在上头又被将化未化的雪水融开了些,令人作呕的味道在视觉冲击下更加清晰地侵入五感。

  于是一向巧舌如簧的蔺晨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只能张口结舌。

真真是不成人形。

若不是那人一双黑亮如炬的眼底滔天的悲愤难平,蔺晨怕是以为自家老爹捡了山中精怪回来治的。

便也是那么一眼,或许也就注定了两人余生的难解纠葛。

 

后来闲来无事时候他也和梅长苏咬过耳朵,说莫不是当年他老爹早就算计好了,不然怎么琅琊阁的屋子那么多,偏偏老爹就把那动弹不得的白毛小子扔到自家儿子的塌上的呢。

彼时梅长苏已经褪去了一身火寒毒,披着狐裘大氅和蔺晨坐在琅琊山临水的亭子里头对弈。六角飞檐边上丛丛白梅飞花弄影,暗香浮动中透着半分清寒,不知怎的衬得他本就偏瘦的身子骨仿佛又清减了不少。

只是那杀伐征战的少年意气却还是冲天,半分没学会收敛,教人又爱又恨得打紧。

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打理得干干净净,慢条斯理地把玩起两人面前博弈用的玉子来,高深莫测的架势摆了个十足。

 

你看,当时我火寒之毒未除,浑身浮肿形容凄惨,是不是。

蔺晨挑挑眉,不知道这人想干嘛,伸手捉了梅长苏的冰凉手指进掌心捂着,示意他继续。

  梅长苏却不说话了,摇摇头一派痛心疾首孺子不可教也的架势。顺便偷偷用衣袖乱了好好一盘珍珑棋局,端得是个一本正经。

  蔺晨便也学个看破不说破的高人样,嘴角半挑半压一个浪荡得不行的笑却牵出来破了功。

梅宗主,赐个教吧?

 

结果是一旁不知道去哪儿折花回来的飞流挂了一身叶子,万般不高兴地瞪着蔺晨登徒子一般捉着梅长苏的那只手,脱口而出。

宽!

 

然后梅长苏便笑了个翻天覆地,半分如玉公子的模样都没了,那股子灿烂却晃得蔺晨挪不开眼。

等等,什么宽?

那么自然是塌宽。

好哇,敢情又是在拿他的身材取笑。

 

梅长苏看着蔺晨半是气结半是好笑的样子,又是一阵捧腹,笑得急了呛了风,阵阵咳意便止不住了。

只是胸中难得通达自在,半分郁结都无。咳一咳,也是好的。

 

老阁主把还是林殊的梅长苏扔给蔺晨的时候就撂下了两句话。

  故人之子,小心照料。

  绝口不提北境梅岭的那一场奇冤惨事。

  

可蔺晨是什么人,琅琊阁堂堂一个少阁主,哪怕是在中二期,那也是琅琊阁未来的继任。不到三日便把鸠占鹊巢在自己塌上的人的身份摸了个透。

才十七岁的将门之后,胸中一腔报国热血正是灼人滚烫的岁数,独独那一双明亮的眸子就带着震撼人心的浩然英气。

纵使是伤重难愈寒毒入骨,一身铮铮铁骨也是没有半分的松懈之意。

只是如今形容,难免让人心生不忍,但却又比不过那份滔天的敬意来得汹涌澎湃。

其实蔺晨打小就没服过什么人。

这回倒真是来了个难得让他上心的人物。

 

  梅长苏怎么说毕竟是将门虎子,身体底子好,再加上蔺晨的精心照拂,外伤很快就大好了。只是火寒之毒未除,口舌僵硬不能言语,每日寒毒不时发作,极痛苦的时候都不肯泄出一声呻吟。再加上心有郁结,眼底的哀戚和不甘一日盛过一日,有时神色流转间看得蔺晨阵阵心惊。

  那么终究是要除毒的。

  蔺晨早就听自家老爹念叨过,火寒毒的两种除法。那日和梅长苏商量的时候,蔺晨去外头溜达放风。

  这个时节,琅琊山上酿泉潺潺,冰雪半消未消的,明明日前还落了薄雪,后山上头蔺晨不久前种下的那棵梅花却已经偷偷冒了骨朵头,半开未开的,咬牙挣扎着偏要作个生机勃勃。

  转了一圈回来,蔺晨看着自家老爹愣怔地坐在屋阁前头,向来矍铄的神采也没了,难得颓然的样子。

  蔺晨没说话,坐到老爹身边,就听到老爹开始絮叨了。

 

  你说,这孩子。

  你说。

  我怎么就连最后替他保这孩子一世安康,都做不到呢。

  

  翻不出头绪的碎碎叨叨,蔺晨却听得明白。

思来想去也终究是这样的结局,只是不忍罢了。

 

(二)

  火寒毒拔得可不是一个挫骨削皮么。

  需将那一身的傲然玉骨都一寸寸捏碎了,方可释尽那深入骨髓的双毒。

  这回蔺晨没走开,帮着老阁主按着梅长苏。

人在痛极的时候力气总是极大的。

况且他林殊少帅征战杀伐多年,力气更是非常人能比,好在蔺晨自幼习武,功夫自然也是不差的。只是被抓着的地方难免青紫斑斑,右臂甚至裂了骨,再一受力难免疼得有些呲牙咧嘴。

  可是看看痛苦过自己千百倍的这人,神色冷漠得仿佛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一夜之间那么个飞扬少年褪了一身骨血,塌上的褥子都让冷汗浸透了,蔺晨也没听着那重生骨血的梅长苏一声痛呼。

  蔺晨有时候就在想,大抵那个时候,便是他劫数的开端。

 

  后来大约有一年多的日子,梅长苏都是不能动的。他口齿不便,加上心有郁结,终日望着房梁发呆总不是个办法。

蔺晨怕他憋出病来,便翻些书来坐在他塌边读。一开始他想着林殊一个少年将军,约莫是不爱迁客骚人的那些风雅吟诵的,便找了自己打发日子的志怪话本给他念。

要说蔺晨也是坏心眼,常常念着到了故事最打紧的地方便停下来,有时候拨一拨熏香的片子,要么就是去换上一盏热茶,然后再偷摸往梅长苏脸上打眼一看,果然那黑黝黝的眸子里都是焦急再也顾不上胡思乱想。

于是蔺晨这才满意地歇下,继续扬着调子没个正形地念那后半故事的悲欢离合。

  本来嘛,才十几岁的娃娃,就是要有个娃娃的样子,这才像话。成日里都是那些过分沉重的旧事沤烂在心里头,于他又有何益呢。

  蔺晨对自己很是赞赏,把自己做这事其实也是幼稚得不行的事实刻意忽视得一干二净。

日子久了梅长苏便也摸清楚了蔺晨的死不正经。

每每碰上这人再故意使坏,便先是早有准备地送个大白眼过去,然后两眼一闭开始装死。

至于您老爱讲不讲,人这还真就不奉陪了。

他倒也不怕蔺晨真的就和自己较劲不继续了。一来是他知道蔺晨打得什么心思,二来这人的确自己也憋不住,晾他一会儿自己就耐不住凑过来撩闲了,好懂得很。

  

后来有次梅长苏也还就这么晾着蔺晨,过一会儿果然蔺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只能嘟囔两句无趣,最后还是讪讪坐回塌边继续给人往后讲。

心里头刚骂自己一句自讨没趣,就看见装死的梅长苏也是绷不住了噗嗤一个笑透着重重纱布绽了出来。

  然后像是扯着哪儿似的疼得哎呦一声,嘶嘶地抽着凉气。

  

第一声。

像是那刚被娩出的婴孩,好歹是哭出了那第一声的释然似的。

 

蔺晨倏地睁大眼。

像是被梅长苏终于出口的那一声痛呼给惊着了,明明喜出望外得不行嘴还不闲着硬要来那么一句调笑。

  哎呦哎呦我没听错吧,您大公子原来真不是个哑巴啊。哎呦这可惜了了,过段日子的汤药里头可少不了黄连哪,我还真等着看哑巴吃黄连是个什么光景,可惜可惜。

  梅长苏那会子口舌还尚未彻底恢复,自然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翻个白眼过去,又嘶嘶地抽着凉气小小声地嫌疼。

  

  后来话本读完了,蔺晨犯了难,想着该如何给这大少爷打发日子呢就被自家路过看看拔毒恢复情况的老爹一巴掌拍到后脑勺上。

  人家林公子可是黎崇黎老先生的爱徒,给你几分薄面听你那乱糟糟的话本你还真当人家是个烙大饼还不放油的啊。

  蔺晨懵逼,呦呵,黎崇老先生的爱徒,看来自己又是小瞧了这人。

  于是又翻了自己素日里爱的那些雅逸情怀,读来看看床上那人的反应,果然也是听得颇为得趣的样子。念得多了便也真的没成想两人在各方面也竟是如此投契的。只是诗词见解上略有分歧。梅长苏偏爱杜诗,蔺晨却嫌杜诗太过伤怀沉重,撇撇嘴又开始嫌弃梅长苏少年老成,心还稚嫩却担了太多不该属于他这个年岁的磨砺风霜。

然后挑平压仄的调子扬得高又高,摇头晃脑地说起别的来,没个正形。

那个时候梅长苏便也不嫌自己大着舌头说话抹了面子,总是想含含糊糊地和蔺晨争上几句。被蔺晨仗着口齿伶俐碾压了几回,索性懒得和这人分辩,听着就是了,太幼稚。

  都幼稚。

 

  再后来梅长苏动作利索点了的时候,蔺晨想着带他去看看后山的梅花。奈何梅长苏每次听着这话就开始装死,比听话本那会坚决得多。

  蔺晨那个时候还看没摸到这人心里头去,只是屡屡见人夜惊,常发的寒毒也总是在夜里头来势汹汹。经脉尽废的书生一身冷汗力气却出奇的大,常常是他上去把脉都要来两个人按着梅长苏那点风中残烛的身子,才能虚虚探了脉象。

人是昏迷着的,嘴里头却咬牙切齿地作茧自缚,明明是冰凉的身子,里头像是还烧着梅岭的那场惨绝烈火,灼得毒似乎都要从骨头缝里头渗出来。

有一次蔺晨硬要拉他去,手上还没使劲就看着面前人齿关咬得额头边上青筋一跳一跳,蔺晨想起来他夜里头犯寒症的模样,只得作罢。

  其实那个时候蔺晨的梅花已经种了不少了,虽还是稀稀拉拉的,不过也倒是大有要成林的架势。后来种的那几棵梅花大多都是蔺晨从北境托人运来的苗子,北境开的素来是江梅,殷得很,比他刚开始栽的那株小白梅艳得多,加上数量跟那摆着,要是不走到跟前那白梅几乎被压得匿了踪迹。

  蔺晨倒是更偏爱那株白梅的。

远远地看着后山头上丛丛江梅炙热难寻其影,乍然起风后倒是他那素梅暗香偏偏就能倔强着涌绕了半个山头。

  他特喜欢。

 

(三)

  后来几年日子里又多了飞流。本来便也不甚安生的琅琊阁日常便也像是凭空胡乱多了几抹颜色,横冲直撞地鲜活起来。

毕竟是打小长在东瀛的孩子,即使是心智不全,飞流那插花之道却也是极好的。琅琊山上百花齐放,可惜却大多同东瀛品种相差甚远,即便如此再艳再奇的粉黛鹅黄都能被飞流摆弄出别样的脱俗雅韵。    

飞流一向爱黏着梅长苏撒娇,插好的花儿无一例外全都是送给梅长苏的。未脱稚嫩的孩子经过太多磨难的冰冷眸子仿佛只有看着这么个同样冰凉的苏哥哥,才能奇异地暖起来。

梅长苏也是独独对着飞流百般疼爱,那股子宠溺当真是做不得假的。

对此蔺晨只能长吁短叹,明明是自己拼死拼活当牛做马地把这两个人从鬼门关一次次牵回来的,恁得自己倒成了那话本里的恶鬼精怪,招人生厌得很。那阁子里头一天到晚飞出来的顶顶黄金屋都是用来轰走他这个蒙古大夫的,当真叫人心寒啊心寒。

 

说这话的那日已经挂了霜,不禁让蔺晨想起来旧时初识光景。调子还是扬着的,只是心下杂陈百味却是旁人不可知了。

立在屋阁前头望了半天光秃秃的柳梢,蔺晨也不管是不是个寒冬腊月,背对着在屋里烤火的一大一小站在屋阁前头做赏月伤神状,唰地一声甩开折扇扇得那叫一个痛心疾首,神色诚恳落寞得几乎催人泪下。

过会儿觉得不对,明明自己没扇多大力怎么就朔风入骨寒了,回头一看就被刚刚还在给梅长苏灌手炉的飞流用煎药的大蒲扇糊了一脸冷风瑟瑟。

……嘿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大冷天的我要是病倒了谁伺候你们喝药去?早知道就一个都不治!不治!

 

梅长苏指尖拈着一块蔺晨特地吩咐吉婶多加蜂糖的枣泥糕,挑挑眉毛笑得温雅。

蔺少阁主体恤人心甚是辛苦,现下在下看蔺少阁主心中烦闷似是火气旺盛,特地叫了飞流过去给少阁主灭灭火,怎地又成了没良心?

说罢又似是十分隐忍似的黯淡了眉梢眼角,偏偏唇边一抹惨笑挂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看来又是长苏愚钝,终究只能拖着病体给人添麻烦罢了。

 

蔺晨一僵。

这人……

再看飞流,少年只道苏哥哥受了委屈,一双剑眉便霎时立了起来,也不管平日里对蔺晨的那些忌惮害怕,气鼓鼓地把蒲扇往蔺晨脸上一摔,转身就跑回梅长苏身边蹭着生气去了。

蔺晨嘴角抽搐。脑门被冬日里冻得硬邦邦的扇面砸得生疼,抬眼就看到梅长苏把只咬了一口的枣泥糕放回碟子里,柔声细语地安抚着生闷气的飞流,唇边上却勾着个得意挑衅的笑,讨打得很。

眉眼间却是蔺晨爱极了的那份鲜活灵动,烟火气十足。

蔺晨看得心痒痒的,方才心里那么点乱七八糟的小伤怀也顾不上了,捶胸顿足了半天一抹脸。

真那啥的好看啊。

……呜呼哀哉。

 

于是后来飞流为了哄梅长苏“开心”,也不知是不是小孩心实,也不顾月上梢头,特地又跑去折了花来送梅长苏。折回来才看着,蔺晨后山那小片子梅林大抵是遭了秧。

和北境梅岭一般的殷红江梅。

梅长苏拈着茶盏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泛着粉色的指尖悄无声息地褪尽成青白。

面上却还是一派闲适悠然。

蔺晨那时才起身去拨弄屋角烛芯,回了个身没看那一大一小。

转过去的时候就看着飞流求表扬似的捧着插花的那么个汝窑青瓷,几株斜枝红英热烈盛着,入眼竟有几分炽目,疼得很。

再看梅长苏,过了这么半晌,手上的书卷也没再翻过一页去。只是静静地端详着那瓶梅,眸子深处也不知几多难以言说的深潮暗涌,偏偏唇边上噙着个好看又好看的笑,却仿佛是要融化一般的浅淡。

蔺晨难得蹙了眉冷了神色,素日里头轻浮的调子也沉得吓人。

 

“飞流,回房去。”

 

飞流一向是不服气蔺晨的,只不过难得见他如此正色,没等到苏哥哥表扬的小孩子扁了嘴巴也不得不乖乖回房间去。

蔺晨哥哥有正事要说,他还是懂得的。

 

梅长苏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聚了神采,方才屏息凝神的样子仿佛只是蔺晨被烛火晃花了眼。好看的眉眼藏了几分埋怨,开口便要回护飞流,被蔺晨一个眼神噎了下没敢开口。

过了半晌看蔺晨没有先开口的意思,还是没忍住先泄了一声叹息。

 

“你又是何必这般吓唬飞流,大好的兴致都让你败了,下次飞流再躲着你可别怪我又背后偷偷给你使坏教唆飞流。”

说这话的时候梅长苏笑得眉眼弯弯,月光洒进来却是一派浊世出尘的寂静无声。

 

蔺晨又看了他片刻。

蓝衫白袍的身影带了那么点颓然,也没说话。走到矮桌前头又立住了,难得地迫得梅长苏想要逃避。

蔺晨也没动,烛光昏暗带了那么点阴影,看不太清表情。

就那么又站了一会儿。

长身玉立的青年矮下身子,直直望进梅长苏的眸子里。看了须臾,沉了半天的唇角又挑起个平日无二的孟浪笑,只是眉宇间神色温柔,勾人得打紧。

梅长苏愣怔了下,藏在袖子里的右手便被蔺晨抓了腕子。

 

“松手。”

声音是难得的耐心。

 

梅长苏心里有点慌,下意识用了力道要把手抽回来,却反被蔺晨大力扯回,一时间两人距离近得大抵算得上是个吐息交错。未关牢的窗户漏了点风,房中的烛火摇曳了阵,支离破碎得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长苏,放手。”

蔺晨轻声道。

 

梅长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一向牙尖齿利的一张口难得地哑了声。

 

于是蔺晨便敛了眉眼,低下头慢慢地掰开梅长苏的紧握的手掌。

精巧的茶盏不知何时被面前气短体弱的人捏碎了,片片碎瓷割入掌心久了,本来素雅的胚子浸染了化不掉的艳色。

他也不着恼,半分没有医者对那些不听话的病人该有的痛心疾首的模样。只是小心地捧了那人的掌心,轻缓地用指尖帮着把那些碎瓷挑将出来。

极耐心地。

安安静静的,仿佛也是像了面前的人一般出世淡泊。

却又由不得让人惊觉,其实这人,本来也就不该属于这红尘中的。

梅长苏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人,本来纷乱凝重的思绪乱了,那些陈年旧日里落下的层层伤疤上仿佛又开了道口子,新长好的嫩肉遇了冷风,不免又带了新的疼痛。

“……阿晨。”

 

蔺晨也没答话,只是低头挑着瓷。过了会子确定那些纵横狰狞的伤口里头没有残余的碎片,才抬起头,笑得几分好整以暇。

“疼么。”

 

梅长苏静静地望着他。

蔺晨也就这么地笑着,却带着像是打定主意要等他开口一样的执拗。

 

“疼么,长苏。”

 

过了会梅长苏避开了蔺晨的眸子,挫败似地叹了口气,唇角却勾起半分认命半分无奈的笑意,开口调子却是欠扁得很。

“知道疼还不快点治,真真是个纸上谈兵的蒙古大夫。”

 

蔺晨眯了眯眼,似乎是很满意两人过近的距离似的,又往前头靠了靠。

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了。

然后唇上的笑也没收,反而愈加灿烂。

调子欠扁又张扬,却压着几分心疼的咬牙切齿。

 

“活该。”

 

“……你大爷。”

 

那时候烛火昏黄,却晃得一室明亮。

远远地两个靠得过近的影子投在墙上,朦胧望了去好像那一卷素帛上铺设渲染开的墨,缓缓地融为一体。

 

(四)

  这之后蔺晨就发现梅长苏不对劲了。

梅长苏自打受了那不痛不痒的手伤后性子反而乖了不少。

平日里头和蔺晨唇枪舌战的次数少了,像是避讳着什么似的,两人相识几载反而学会了客气,把当年没来得及做的虚礼的份也是做了个够。每每蔺晨欲言又止,就被梅长苏一个拱手噎得说不出话。蔺晨让他气得实在不行,袖子一甩回后山折腾他那点梅花去了。

这大约就算是一场冷战了。

 

彼时琅琊阁有人送来一匹宝马,本是好事,只是那烈马暴戾,来往路上不知道踢伤了多少小厮,任谁都没法子降服。老阁主云游之前辟了个院子围了个马场,专给供那烈马,具体怎么办也没交代清楚呢,老不正经就没了影子。

这一日日头烈,梅长苏近来少了蔺晨的烦扰,闲来无事想起来自己卧床休养时候听他说起的这件事,心下动了点念头打发走了身边伺候的飞流和黎纲诸人,独自一人走走逛逛就踱到了关那烈马的院子前头。

只见那马通体黝黑,四蹄却是雪白。毛亮膘肥,肌腱优美,着实是良驹不假。这时候日头正毒,那马倒也不见分毫萎靡,还绕着院子一圈圈地跑。偌大的院子里头水槽和食料给踢了个翻,烈烈马鬃迎了正午炎炎,倒是飞扬得几分潇洒自在。

梅长苏看着心头便一阵阵发热。这般良驹当是军中好马,此种脾性也深得他心,他自小便擅长降服这些畜生,骨子里头那么点热血在翻腾着要沸起来,脚下便迫不及待地要靠过去。

许是太过心神震荡,抬脚便被长袍下摆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

那烈马也看了过来,和那通体遍布的墨一般的眸子在正午日头低下照得明亮,梅长苏孱弱病体进了眼睛里头,几分嗤鼻不屑之意便一望而知。

烈马通灵性,竟故意撒了蹄子在院子里头狂奔起来,奔至梅长苏身边的时候矫健的蹄子刻意扬了漫天的尘土,呛得人咳嗽起来。

梅长苏咳得额边青筋暴起,心头那点火却开始灼灼地烫着他煎熬。手边本是虚虚扶着围栏的柱子,下意识地便用了几分力道,苍白的指尖几乎都要陷进那木头里一般地用力。

体弱的人淋漓了一身冷汗,眸子里却烧着一团火。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在那烈马悠悠踱来睥睨着无用书生的功夫竟撩了下摆电光石火间翻身上了马背。

这一下那黑马大怒,发了癫似地抖动起身子来,蹄子下头也更是行越飞禽般地狂奔起来,要将背上这不知死活的书生摔下背去。

梅长苏也不甘示弱,前几日捏了碎瓷的手死死扯了马鬃,过了会子崩裂的伤口便染了这马鬃上头半边的红。另一只手臂抬手抱紧了马颈,双腿加紧了马肚,碎骨重炼的身子浑身都在震颤,可偏就不肯松下这一口气让这马给他摔将下去。

他不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呢。

他不能甘心的。

只是梅长苏本就体虚,方才一番重咳已经耗了几分精力,加上的确是日头毒辣,一时身上冷汗虚汗层层。烈马疯癫,一番挣扎甩动更是虚耗,终是把梅长苏摔下了马。

  那马却还不解气似的,扬蹄便踩了过去,梅长苏心下一惊,也顾不得地上污糟,就地打滚出了马场围栏才堪堪躲避过去,只是后背还是被重蹄擦过,击得人一口腥甜咬死在齿关里头。

  见一击不中,那马却也没再发狂,漂亮的身姿迎着日光笼了梅长苏半个身子在阴影里头,马尾甩得张狂。四个雪白的蹄子刨了刨地,不屑地喷了一记响鼻。这才悠哉地转开,不羁桀骜得很。

  梅长苏在地上堪堪卧了许久,才咬牙大汗淋漓地撑起身子来。手上的伤口混了沙土早就一塌糊涂,肩头也是剧痛,竟像是脱了臼。

  梅长苏这才抬起手来,怔怔望着掌心一片的血肉模糊,半晌,兀自低低笑了起来。

笑声越盛竟越似悲鸣,最终齿关咬死的那一口腥甜便抑制不住,喷了一手。

  

  过了会梅长苏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去,却只见一枝白梅入泥,素白的瓣子沾了尘,落英零落了一地,徒留冷香久久不去。

龙困浅滩。

 

  梅长苏这一身伤果然引得一片鸡飞狗跳。半个膀子让卸了,背心一片乌青,更别提手上了。飞流急的直要去寻是谁伤了他苏哥哥,黎纲甄平他们倒是把他从马场接回来知道来龙去脉的,两个人谁也不敢上去和梅长苏多说一句话。

  蔺晨倒是出奇的镇静,没多问,也没絮叨,安安静静坐那给梅长苏正膀子换药,最后又自个儿出去搬个小板凳给梅长苏煎药活血去了,难得没跟那闹腾。

  黎纲甄平看了着急,轮流走到蔺晨身边小声劝他意思是别和梅长苏置气了,好歹也去劝上两句。

  蔺晨抬手挥挥手里扇火的扇子止了他俩话头,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自己想不通的事情,旁人劝了也没用。”说着抬手拂了拂沾了炉灰的袍子,调子自在得很,看不出半分担心的模样,“你俩也别瞎操心,他的德行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迟早得让他过了自己这个坎儿。”

  黎纲甄平无法,只得由着这两个主儿的性子来。

 

  蔺晨煎好了药,给梅长苏端到塌前头来,也没多说话,药碗往边上一放,梅长苏自己就拿了药碗默默地喝药。

这回倒是也没跟蔺晨抱怨药苦,只是垂眼看着蔺晨刚刚从袖子里头悄悄掉出来的两瓣白梅发呆。

梅长苏解毒之后身子褪了一层林家小殊的驰骋沙场的皮,现在的身上头白玉无瑕,倒真的像个满口酸词的墨客。那会被那烈马蹬了一脚后心上头黑青了一大片,散在这无瑕肌肤上头几分突兀。蔺晨看他喝完了药,抬手就褪了他肩头的衣服,撸了袖子双手搓热了药酒,开始给梅长苏揉后心的瘀伤。

还没揉两下呢,就听着梅长苏那听不出情绪来的调子淡淡道:“十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领兵,当时挺冲动,干什么都只管往前冲,雪夜逐敌中了埋伏,就在这后心上头给人砍了一刀。”

蔺晨手底下动作也没停,只管缓缓地揉散淤血,前额的头发遮了眼睛:“嗯。”

梅长苏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着包得严严实实的手心。

“那口子可大,斜斜刮了我半个后背,后来是父帅不放心,派了聂锋大哥来才救了我。”

  “嗯。”

  “后来还是落了个挺长的疤,我娘每次看着都心疼得不行,父帅倒是心宽,总和她讲说这是我出征的军功。”

  “嗯。”

  “聂锋大哥特别厉害,他和冬姐两个感情特别好,但是我们几个小的就遭殃。”

  “嗯。”

 

 

“揉完了?”

“嗯。”

“好了么。”

“当然,你也不看是我琅琊阁的药酒。这下一点痕迹都没了。”

 

“一点痕迹都没了?”

“没了。”

 

 

后来几天梅长苏还是去那马场了。

去就去吧,也不换身短打,偏就着这儒生长衫。

每每回来长衫都滚得极脏。

每每回来都带一身伤。

蔺晨倒也不管他,每次给梅长苏治完伤自己就悠哉悠哉的又到后山上头去料理梅林去了。可不是这会秋老虎过了威风转眼日子就入了凉,梅花开得倒是更好了。

蔺晨最初栽的那一株独枝白梅还是在那一山头的江梅里头梗着脖子也不知道跟谁较劲,蔺晨每回去了都看着极久极久,像是在等什么的样子。

 

黎纲和甄平实在急得不行,劝又劝不住,三番五次去找后山找蔺晨。

蔺晨倒是淡定,抬手抚了白梅枝头,开口也不知是梅香清浅还是调子淡薄

 

“由他去。”

然后梅长苏便还是那么一天天地往马院子里头钻。

最后连卫峥都惊动了,千里迢迢赶过来三个大老爷们都要跟这琅琊阁的少阁主红了脸,最后让蔺晨甩了袖子。

倜傥风流的少阁主扬了半边眉毛,看不出是喜是怒:“早说了,由他去。”

“可是也不能……”

“有我在,我还能让他死了不成?”

 

再后来有天蔺晨还是在那儿看梅,听得人说梅长苏给马蹬到胸口上了,现在人上不来气快不行了。

蔺晨先是一愣,赶紧回了琅琊阁,就看着梅长苏身边围了一大帮子人,飞流哭兮兮地捧着个铜盆接梅长苏那一口接一口的血,才像是回过神似的抬手把人都赶了出去,赶紧给梅长苏把上脉。

  哦,还成,皮肉伤,死不了。

  蔺晨安心了,摇摇头起身要去拿跌打损伤的药酒,还没动弹就让梅长苏抬手扯住了。

  “阿晨。”

  说话的人面色戚然,唇边残留的那点血迹还没抹干净,开口就一股浓重的腥。

  “我以前,是烈马都要伏在手上吃草的。”

  蔺晨没接话。

  

  “我认输了。”

 

  蔺晨皱起眉头,屋子里头有点暗,望进梅长苏的眼睛里头,一丝光彩都无。

 

(五)

  后来梅长苏再没去过那马场。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好了,就是手上伤得狠还需用药。整个人倒是安分了,日子里头那点鲜活劲儿没了。再也不和蔺晨较劲抬杠了,天天见着人温文有礼得很。

倒像本来真就是个文人儒生似的样子。

又过了几日蔺晨来给梅长苏换手上的药,看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忍不住先开了口。

 

哎我说,你是打算活生生气死我是嘛。

……在下全凭蔺少阁主一双神医妙手才得苟延残喘,哪敢唐突。只是长苏觉得自己一方薄弱之躯拖累少阁主劳心费神,深感惶恐,并无不敬之意。

 

哎呦嘿。这给他装的。

蔺晨让他气得简直要笑出声来。也不管快入夜了,扯他就往外头走,动作是难得地粗暴,梅长苏披着的大氅落了地也没回头。

黎纲甄平都在外头候着,看蔺晨这样子不由有点慌,上去就要拦着。、

蔺晨也是带了少见的强硬,扯着梅长苏的手臂力道不减,眯起眼睛话说得不紧不慢,一派悠闲的模样却意外地唬人得很。

走开走开都走开啊,我有正事和你们宗主说。

黎纲有点急眼,说有事你就好好说,好歹让他把衣服披上,寒冬腊月的再受了寒可怎么办。

蔺晨歪了歪头,唇角一勾扯出一个匪气十足的笑,咬牙还是那句流氓话,道受了就受了,有我在还能让他病死不成?你倒是说说他哪次病不是我给他医的?他再这么个德行,活得过今年活不过明年,还回金陵?连祖坟都回不去!

简直是山大王不讲理的架势端了个十成十。

黎纲气结,武人脾气上来了就要和蔺晨争辩起来。

甄平倒是冷静得多,看看梅长苏的脸色,抬手把黎纲拉住了。劝不住的,索性不劝好了。

飞流听着动静也过来拦,不成想蔺晨像是真的动了气,也没像往日那般戏弄,干脆利落反剪了飞流双手,拎到甄平面前让关小黑屋去。

然后表情还是那么个没变的似笑非笑,扯着梅长苏就往琅琊阁后山走。

梅长苏也没挣扎,身上受了风刺激得微微打了颤,还是任着蔺晨胡闹。

 

到了后山梅长苏便又是一颤。

漫山遍野的红梅交缠连绵,加上刚刚落完雪,本来没了日光的天幕压了一层暗沉沉的绛红,看着反而映得满目清明。

倒像是当年赤焰七万赤诚平白让人泼了去,漂橹遍野的那皑皑雪夜。

蔺晨这才放了手,像是个局外人一样站到一边,扬了眉毛把手往袖子里一揣,表情几分嘲讽几分漠然,哪里还有平时嬉笑怒骂的分毫孟浪。

梅长苏也没说话,极平静地就那么站着,神色淡然,只是齿关已经咬紧。

他久病虚耗本就清瘦,颧骨两侧轮廓分明,绷紧的下颚在寒冷的冬夜里微微颤抖。也不知究竟是太过畏寒,还是心旌动摇,一时间竟难以自持般地情绪激动起来。彼时风起,点点殷红盛在素裹雪山,明明是暗香幽沉却仿佛压不住那冲天狼烟,呛得梅长苏似乎下一刻就要咳出一口滚烫心头血。

蔺晨看到了,也没管他是否在寒夜里头冻的瑟瑟,只是开了口冷笑。

“怎么,林少帅,是否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素日里带着笑模样似的调子压了几分,讽刺逼人得厉害,哪还有半分医者仁心该有的慈悲样子。

 

梅长苏并未理会,或许又只是没注意到罢了。

他闭上双眼,仿佛又能听到出征之前母亲巧笑倩兮的温言软语,嘱咐自己和父亲多加小心。思绪纷杂,好像又看到太庙祭祀上自己和景琰四处乱瞄心不在焉,祁王兄奉了牲畜鲜血上前开光祭礼,忙里偷闲间回头瞪视自己无奈又宠溺的笑。再一转念又像是在北境剿敌二十万,父亲与自己并肩而立征战杀伐的那份风发意气。

然后便是谢玉一身华贵金甲,劈手挥剑而来。

耳边的连营号角声还未息,七万赤焰浩浩荡荡的那份楚囊之情,就这么被不动声色地打入永劫。

被狼烟熏得黑红的天幕映了一地丹心碧血,烽火烧得声嘶力竭硬生生撕扯了半边血红,每一位赤子忠心的将士的不甘冤屈翻了天,尸横遍野。

北境的梅花美得惊天动地,那夜尤甚。

白梅染了化不开的忠魂热血,艳了红梅三分殷。

红梅浸了散不去的热血忠魂,压了白梅七分哀。

 

放眼望去血红连了天,灼得人触目惊心。

正如今夜此情此景。

 

然而他已是个废人。

 

梅长苏猛地睁开眼,喉头腥甜。

右手还未愈合的伤口被他捏的又崩裂了,半掌殷红浸了冰凉手心,又顺着咯咯作响的指缝渗透出来,滴落到雪地上头绽开一簇簇的梅。

 

梅长苏又闭了闭眼,转身便要离去。

 

“站住!”

 

蔺晨厉声喝道,墨眉倒立,平时面子上的那些轻浮无赖荡然无存,一方大家之士的冷静果敢展露无遗。

梅长苏僵立在原地,一口银牙似是要被寸寸咬碎,额边青筋暴起。

 

蔺晨神色凝重,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就打算如此离开?从此绝口不提当年?”

 

梅长苏不答。

一袭单衣的青年本来就清瘦的身子在寒风中摇晃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逝去。

背对蔺晨的眼睛里头却亮得像是落了万千星辰,身子骨挺拔坚忍顶天立地,却仿佛单薄得下一刻便可被背负的那些沉重压得支离破碎。

 

此时蔺晨却扬了眉毛,眸色深沉又痛心。

“我听说的林殊可不是这般懦弱胆小之辈,金陵城根儿底下那个说书的,多给三文钱就会给人讲的,说是那林家小殊骄傲张扬,争强好胜,雪夜薄甲逐敌几十里,勇猛无敌。”

说了这话像是费了多大劲似的,蔺晨足足顿了半天才像是终于缓过了气。过了会子向来不羁的青年又勾了那么个半分笑半分狠的样子,毫不犹疑地走向不远处浑身颤抖的梅长苏。

靠得近了,却又像是怕吓到他似的小心翼翼地放缓了步调。

 

“……后来他们都说,那个林家小殊折在了十七岁,是金陵城最明亮的一颗星辰。”

“我看倒未必。”

 

三步。

 

“那些年来我认识一个人,病魇缠身,却总是那么顽强的。”

 

两步。

 

“我蔺晨这一世,没有服气过谁人的,偏偏要对这么个什么都放不下的大俗人甘拜下风。”

 

一步。

然后蓝衫素衣的青年便止了步子,静静打量着面前人瘦弱的肩膀上落着的那层薄雪。

微微眯了眼睛,又笑出平日里那个自在又好看的样子,墨玉般的眸子里头万千暖意流转,通透又澈亮。

“我信他定会比那金陵城的林家小殊更加倔强,遇事迎难而上,不会求个侥幸避讳。”

 

“你看我这株白梅。明明是让周边的红梅压得没了天日,偏还不肯低头。”

 

“长苏。”

 

不知是多久的静默。

久到蔺晨以为今夜这一场闹剧都只是自己的错觉,却听得身前的人开了口。

 

“那时候我和父帅率了赤焰众将,剿灭大渝人马二十万。”

“却不想被最信任最忠诚的皇帝陛下就那么一声令下,祁王兄赐死狱中,母亲自刎殿前。我赤焰男儿精忠报国,马革裹尸,却落得个这般下场。”

“小的时候,我记得他带我放过风筝。还手把手教我猎野兔捉獐子。那个时候谢玉也在,和长公主携了景睿豫津一起。母亲和姑姑在一旁看着我们笑。”

“祁王兄在教景琰射箭,他拉不开弓,还被我笑话。”

 

梅长苏轻声述说着,像是怕惊扰了回忆那种种岁月静好。

 

蔺晨终于靠了过来。持了他血流不止的右手,扯了衣角为他包扎。

 

“我还得记得出征前,我和景琰在祭祀上头开小差。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那一次开罪了神灵,才要给我这样一个结局。”

梅长苏惨然笑起来,有血丝自唇角缓缓渗出。

“蔺晨,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我放不下的,我做不到的。”

 

“你可以。”

蔺晨头也没抬,手上不紧不慢地一圈一圈裹着布条子。

然后满意地打了个好看的结,抬眼望进梅长苏黑黝黝的眸子里去,抬手温柔地替他拭去唇边血迹。

“好好想想,长苏。”

“好好想想,他们不是你的负担,也绝不会是你的负担。”

“赤焰忠魂,令尊令堂,绝不希望你如此。”

“我所知道的梅长苏,应该是一个无所畏惧,百折不挠的人。他身上有万千的血海深仇,同时他却也该是那万千的期望和寄托所付之处。”

“他们都在,我也在。”

“我们一直都在。”

 

梅长苏愣怔在原地,面前是蔺晨的温柔笑意。

黑曜石般的眸子里的星子交相辉映,明亮惊人。

 

许久后终于化作一滴热泪,蒸腾着滑落下来。

 

那夜凛意清寒,琅琊山上盛了半山红梅。偏偏独有那么一株素白冷香悠然,不屈不挠地盛了满枝胜雪寒梅。

起风之时蔺晨迷了眼睛,心神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个长枪银甲的少年遗世独立傲然崛起,背后七万英魂浩气长存,荡然天地间。

 

(六)

后来梅宗主果然不负众望地病倒了。

 

这一次病势凶猛,琅琊阁又是几个彻夜灯火通明。

蔺晨被所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老阁主气得都抄了家伙,说要打死这个不肖子。不肖子便端着梅长苏的药碗嗷嗷叫着上蹿下跳,冷不丁又被飞流扔了一头树枝子,狼狈得很。

梅长苏熬了几天迷迷糊糊醒了就看着蔺晨嘟嘟囔囔地端着碗在自己塌前头守着,疯婆子似的发型上头还挂着几枚树叶子,蠢得不行。

然后笑点低的人刚醒了就噗嗤一声笑出来,惊得蔺晨又是一跳脚。

 

“嘿你个小没良心的,折腾我折腾这么久刚醒了不说一声谢就开始笑话我?早知道就任你病死才是了。”

听这话梅长苏也不着恼,只便端了个谦谦公子的温雅笑脸,开口说话却恶毒得让人瞠目结舌:“只怕那时候你便是被老阁主罚抄医书抄到升了天,也得再活过来给我当牛做马煎药去啊少阁主。”

蔺晨看他又回复了往日精神心下便知他这一关应是过去了,嘴上不甘落败心底却是高兴得很,神色雀跃得把进门查看自家宗主情况的黎纲吓了个大跟头。

看着蔺晨似乎是不打算回嘴的样子,梅长苏才满意地伸手接过蔺晨端在手里的药碗。

正得意洋洋呢听着蔺晨似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自言自语:“哎可不知道前几天谁在我跟前哭得跟个花猫似的,大冷天的鼻涕都要流过了河。哎哎瞧我这记性,那人是谁来着……?”

 

梅长苏一口泥汤子呛得沁人心脾,咳得翻天覆地连耳朵尖上都冒了羞赧欲死的红。

于是蔺晨便笑得一个心满意足,活像个偷了腥的猫。

梅长苏却也不甘示弱,扬起眉毛来作起大爷样。扔了碗便一伸手,直戳到蔺晨鼻子底下去,挑衅的架子摆了个十成十。

 

“干嘛。”

“药太苦,给糖。”

 

无赖,简直无赖。

蔺晨啧啧出声,说你这样子要是给你七万赤焰兄弟看了,只怕是半分尊严都要没了。过了会看梅长苏不理他,死不正经的大少爷便掏了扇子掏出了来装模作样地摇了几摇,作随意状凉凉道哎呀也亏得你醒的早,不然老爷子那匹良驹怕是要折喽。

梅长苏听得一愣,下意识接了句:“怎么?”

蔺晨眯起眼睛笑得促狭,调子里全是畅快:“那马儿这几日见不得你都不肯吃草料,怕是等着你去才肯低头呢。”

 

摇头晃脑的少阁主看着有点懵逼的梅宗主心里有点开心,继续摇头晃脑地一声长叹说可怜我琅琊阁一匹烈性良驹,竟然是被个弱鸡书生给降服了。

然后又砸吧砸吧嘴,笑意压不住,说。

倒也真亏得是你。

 

梅长苏听得乐了,抬手勾勾。

蔺晨低头,刚刚凑过去就让人一口咬在嘴巴上头,不轻不重,挺撩人。

 

“风流跳脱的琅琊阁少阁主都给我栽了半山的梅,区区一匹烈马又算得了什么?”

 

蔺晨没回过神来,就看着梅长苏眼睛里头的光像是活了似地在黑黝黝地眸子里头转,特好看。

然后被梅长苏用手边茶盏砸了脑袋。

 

那个时候琅琊山上的梅花开了满枝桠,腊梅优雅,江梅艳丽。

独独一枝白梅清丽无双,风起时落花簌簌,梅香悠远深长。

 

后来

  “我说,你栽的那些梅花虽好,却赶不上北境的。”

  “是。”

 

  “我第一次到北境的时候,就跑去梅岭玩,折了好多梅枝子回来,还被父帅训斥。”

  “……”

  

“看到你种的那点梅花我就想说了,一看就是门外汉的手法。哪有这自生的梅花来的好看。”

  “是。”

 

  “阿晨。”

  “嗯?”

  “有点冷。”

 

  眼前的梅花绵延成片。

前日落雪,素白山岭上头缀了一簇簇殷红,像谁人打翻了朱砂,染了那净白宣纸。白梅也成片,连起来像是山头褪了色。

倒仿佛真是比琅琊山上的瞅着漂亮得多。

 

蔺晨低头,看着怀里没了气息的人,慢慢地就在想。

到金陵前的时候,冬日大雪,难得的猛烈。他路过琅琊山,就回去看梅花。

 

找了半天才看着,他那株白梅让雪压了枝头,断了不少枝子。加上平日里头江梅大盛,实在是压得过了头。

死了。

挺可惜的。

 

这北境苍凉,梅倒是盛。

就是没他种的那株白梅香啊。

艳压群芳的那份傲骨,当真是哪的梅花都比不了的。

蔺晨收紧手臂,手底下梅长苏的铠甲结了霜。

 

可不是冷么。

 

 

【END】

 

突然想起来还有蔺苏现代AU《黑白》通贩在这→

试阅正文前文见tag #蔺苏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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